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荷花开了:和王维、苏轼一起看荷花丨周末读诗
阅读量:0 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6-07 10:52:00

用过一把折扇,白纸扇面上,题有李白的古风诗: 碧荷生幽泉,朝日艳且鲜。秋花冒绿水,密叶罗轻烟。 这首咏荷诗很长,后面托物言志我不甚喜,只爱起始四句,字字珠玑,闻得见荷花的香气。 每次打开扇子,先读一读诗,眼前浮现的,总是山谷里的碧荷,那是曾坐在旅游大巴上瞥见的。不知为何,关于那天,除了碧荷,我什么也不记得。 折扇早已不知去向,但这几句诗以及所有记忆,一直都在。

撰文丨三书

一段纯真回忆

清,黄慎《荷鹭图轴》。

《如梦令》

(宋)李清照

常记溪亭日暮,沉醉不知归路。

兴尽晚回舟,误入藕花深处。

争渡,争渡,惊起一滩鸥鹭。

我喜欢这首词启始的语调,一种寻常说话的语调,带着日暮时分的松弛。感觉就像坐在院子里,听易安说起小时候,她和朋友们如何去玩,说到最后,她笑起来,然后是静默,天慢慢黑了。

那时北方很多河还在,还有很多荷塘,夏日向晚,易安与女伴们去溪亭泛舟。“常记溪亭日暮”,或许溪边真有个亭子,或许只是个地名,她怀念在那里玩耍的时光,那些永恒的日暮,经常想起,从未忘记。

关于“常记”,本来也无事,有些学者却发现有问题。究竟是“常”还是“尝”,存在不同版本。唐圭璋先生在《百家唐宋词新话》中说当代选本多作“常记”,常为经常,尝为曾经,作“常”必误无疑,不知何以竟无人深思词意,沿误作“常”,他忧心贻误来学,影响甚大。对于先生的学养和品格,我绝对尊重,然而对他的看法实难苟同,“尝记”是曾经记得,意思不通,就算是记得曾经,亦不如“常记”更好,美好的回忆自然常常想起。《四部丛刊》本《乐府雅词》,虽为抄本,未必有误,而先生征引宋人的《全芳备祖》,则未必真实,世间多少事貌似合理,却并非事实。且先生也太较真了,读诗本身就是参与创作的过程,读者愿意“常记”亦可,愿意“尝记”亦无不可,有什么重大到需要担忧的影响呢。

顺便说说“争渡”,没想到有学者对此做过研究,声称应是“怎渡”,言之凿凿此系时人俗语,更能体现出误入藕花深处的发愁。对于这类“研究”,尽可付诸一笑,做学问究竟为何?意大利哲学家、历史学家兼小说家埃科在接受《巴黎评论》采访时谈到,学者应该具有创造性,其真正发挥作用在于对未来的预见。他举例说,一辈子重复教同一门海德格尔课的哲学教授算不上知识分子。深以为然。

回到李清照这首小令。诗句唤起的生命之美,胜过任何严肃考证。多么天真烂漫,女孩们划着小船,傍晚的日色变得慢,她们忘了时间。

“兴尽晚回舟,误入藕花深处。”生命中值得期待的,正是这些美丽的意外。不必精心规划,不必恪守日程,尤其是出游的时候,不必管现在几点了。玩到尽兴,回去时就算走错路,也错得有趣,甚至美丽,就像这首词。

“争渡,争渡,惊起一滩鸥鹭。”别只用视觉,也要动用听觉,听见了吗?那片争渡的划水声,女孩们的笑语声,鸥鹭惊飞的鸣叫,以及翅膀扇动的沙沙声。有没有感觉到,鸥鹭飞起的刹那,暮色忽然亮了一下。

这首词大约是易安新婚前后,初居汴京时,想念故乡而作。词中的天真无邪,逸兴野趣,她并没有失去,而是被新的身份遮蔽。

我也有过这样的小时候,暑假中长长的下午,也和小伙伴去河滩玩。有一片野荷塘,在芦苇荡旁边,我们没有划船,却爱看荷花。荷叶田田,碧绿可喜,荷花八九朵,亭亭玉立,袅娜开在碧叶间,幽静之极。我们爱荷花,也爱荷叶,或绕堤游观,或俯身弄水。夕阳西下,各人折一茎荷叶,擎在头上走回家,正如五代词中所唱的“竞折团荷遮晚照”。

临湖亭荷花开了

清,吴大澂《荷汀泛艇扇》。

《临湖亭》

(唐)王维

轻舟迎上客,悠悠湖上来。

当轩对樽酒,四面芙蓉开。

临湖亭早就不在了。欹湖也不在了。辋川山庄更不在了。毕竟一千多年过去,有形的东西全都敌不过时间。

诗是无形的。幸好无形,幸好没有用,诗如果能抵挡一辆坦克,它早就不存在了,不是被物质消灭,就是被时间收回。幸好我们还有诗。

诗是对时间的超越,过去未来汇集于语言,诗中的时间永远是现在。读一首诗,不论写于两千年前,还是写于未来某天,它都发生在当下,与我们同在。

此刻,你在某个城市,某条街,某个房间,或某个公园里,一棵树下,一个湖边,你既在这里,同时也来到诗中的辋川山庄。欹湖波光潋滟,荷花开了,你乘小船前往临湖亭,你的朋友王维在那里等你。感觉一下水面风来,吹在你身上,再感觉周围水域的辽阔,听听舟行激起的水声,这般温柔安静……你望见临湖亭了。

这是角色扮演,你也可以是王维,看见朋友乘舟从湖上而来,或许是裴迪,或许是崔兴宗,佳客来访,你心情大好,小舟看上去很轻盈。

“悠悠湖上来”,望见彼此,你们都不着急,舟行没法太快,也不要太快,让见面慢慢来,让这一会儿充满爱。

爱什么?朋友可爱,你还可以爱这只船,爱湖水,爱好天气,爱等着你们的亭子,以及备好的酒,等等。人生苦短,今日相乐,皆当喜欢,难道这一切不值得爱吗?

你们已坐在临湖亭,轩窗并开,宾主相对,款斟慢饮。你们说不说话,说些什么话,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一起坐在这里,“当轩对樽酒,四面芙蓉开。”

注意到没有,诗人不是正在饮酒的、叫作王维的人,而是感受到这一切并通过他写诗的那人。就连我们所说的“王维”,也只是被这些诗创造出来的一个名字。真正的诗人,是看不见却无所不在的感知。

这首诗的好,我认为便在于此。虽然有个署名的作者,但诗中呈现的是无我之境,以物观物,不知何者为我,何者为物。作为读者,除了可以是客人或王维,你还可以是湖水,是湖上那只船,是临湖亭,或者更美,是开在四面的荷花。

花开似火,也似寂寞

清,石涛《墨荷图轴》。

《浣溪沙·荷花》

(宋)苏轼

四面垂杨十里荷,问云何处最花多。画楼南畔夕阳和。

天气乍凉人寂寞,光阴须得酒消磨。且来花里听笙歌。

南方过了立夏,荷花便次第开了。北方要到小暑,也就是农历六月,荷花始开,至大暑最盛。

苏轼这首荷花词,写于颍州(今安徽阜阳),当时他赴任太守,到时已是八月,荷花盛极将衰。初到颍州,苏轼当即乘兴去西湖看荷花。

说起颍州西湖,我首先想到欧阳修的《采桑子》组词,那是他晚年退隐此地时,写给西湖的十首献诗。其中一首写荷花,词曰:“荷花开后西湖好,载酒来时,不用旌旗,前后红幢绿盖随。画船撑入花深处,香泛金卮,烟雨微微,一片笙歌醉里归。”

欧阳修泛舟花间,雅兴高致,令人神往。苏轼这首《浣溪沙》,时令不同,心情迥异,读来别是一般滋味。

上片首句“四面垂杨十里荷”,一眼望去,西湖全景铺开,堤岸垂柳依依,湖上荷花十里。十里是虚数,如“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”,形容碧荷弥望天际。

第二句奇趣,问得顽皮。“问云何处最花多”,何处花最多,不问人,不问花,却来问云。云怎么会知道呢。正如爱情不讲道理,诗歌也是非理性的。

云回答了他:“画楼南畔夕阳和”。看荷花,最好在雨霁后,花叶上残留雨珠,空气湿润,更觉清芬蕴藉。看一大片荷花,最好在夕照中,如苏轼此句的“夕阳和”,清澈柔和的光线,更能雕刻出荷花的风姿神韵。

毕竟农历八月,已近秋分,寒露将至,天气明显转凉。“天气乍凉人寂寞”,这句看似平淡,实则惊心动魄。我们都有过同样经历,深浅各异,但多少切身体验过,尤其在北方,每年夏秋交替,天气乍凉之际,就会感到难言的寂寞,分不清是心理还是生理,似乎兼而有之。

未必有明确的原因,可能一切如常,并没有任何烦心事,如果非要说那寂寞是什么,也许是我们潜意识中看到死亡。一年又要过完,你忽觉虚度人生,世界也呈现出本质上的无意义感,人生就是一场梦。

寂寞归寂寞,还是得继续活着。苏轼说“消磨”,在此语境中,这个词很准确,“光阴须得酒消磨,且来花里听笙歌。”有些时候,我们会感觉一生太漫长,太多没用的光阴,得想办法消磨,如何消磨?

有人钓鱼,有人摄影,有人读书,有人养花,有人生娃,有人把玩厨艺,苏轼选择对酒当歌。比如此刻,我写下这篇文字,你在读这篇文字,也是消磨光阴的一种方式。

最终,遗忘会把一切变得美丽。

作者/三书

编辑/张进 何安安

校对/赵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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